第十五章 清道夫的悲歌-《悲鸣墟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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记忆坟场的空气有重量。
陆见野每吸一口气,都像在吞咽碎玻璃。那些悬浮的荧光不是光,是情绪的残骸——喜悦碎成了磷火,悲伤凝成了冷雾,连绝望都在这里获得了形态,像黑色的蛛丝缠绕在岩柱间。
他踩着地面向前走。脚下不是泥土,是情核的坟冢。那些被剥离、榨取、丢弃的情感结晶,在时间的碾压下碎裂成齑粉,又在某种诡异的共鸣中重新凝结,铺成了这条会哭泣的路。每一步,都有细碎的呜咽从脚底升起,汇成一片低沉的、永不停歇的哀歌。
然后他看见了。
坟场中央,那人背对着他站立,像一尊被风化的纪念碑。机械装甲上每一道划痕都在诉说一场败仗,关节处裸露的电线像枯萎的神经,偶尔迸出的火花是濒死的心跳。但让陆见野停下脚步的,是那人站立的姿态——不是防御,不是戒备,而是一种近乎献祭的敞开。
“我知道你会来。”
声音穿过潮湿的黑暗,带着机械义眼特有的金属共鸣音,像生锈的齿轮在转动。
“零号。”那人缓缓转身,义眼的红光扫过陆见野的脸,像在读取早已熟稔的数据,“我们都曾被同一个人背叛。区别只在于,你还相信有救赎,而我知道——这里只有坟墓。”
陆见野的手指收紧。刀柄上的缠布浸透了冷汗,变得滑腻。
三米外,苏未央的水晶雕像静立着。金色的光从内部渗出,如呼吸般明灭,每一次黯淡都比上一次更久。她眼底的封存符文已经模糊,像被泪水洇开的墨迹。
“让开。”陆见野说。声音在坟场里荡开,被那些哭泣的晶体吸收,变得微弱。
清道夫首领——李正风——笑了。笑声从机械喉部滤出,带着铁锈摩擦的质感。“你说话的样子像他。不是语气,是那种确信——确信自己站在对的一边,确信牺牲都有意义。”
他向前一步。装甲关节发出干涩的呻吟,脚下的晶体碎裂声连成一片呜咽。
“我女儿叫小雨。”李正风突然说,声音里的机械音消失了,只剩下人类喉咙被撕裂后愈合又撕裂的沙哑,“李小雨。如果还活着,下个月满十三岁。她画太阳总是画不圆,说太阳生气了就变成椭圆,高兴了才是圆的。”
陆见野的刀尖垂下半寸。
“十岁那年,情感枯竭症。”李正风的手按在胸前,装甲板下传来沉闷的泵动声,“你知道那是什么吗?你的孩子每天醒来,都比昨天更空一点。第一天,她忘记怎么笑。第七天,她看着你流泪,却问‘爸爸,我脸上为什么湿了’。第三十天,她坐在窗边看鸟,说‘它们会飞真好,但我已经忘记羡慕是什么感觉了’。”
坟场的风穿过岩缝,卷起荧光碎屑,像一场倒流的雪。
“秦守正找到我,说局里有新技术。从情核提取正向情绪,注入患者体内,能重建情感回路。”李正风抬头,义眼的红光扫过穹顶,“条件是,我得处理‘新火计划’的失败品。那些实验体——那些还有呼吸、还会哭、还会说‘救救我’的残次品。”
机械手指张开,又握紧,金属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。
“我做了。两年,七百三十天。我把一个个生命送进焚化炉,告诉自己这是在救女儿。小雨确实好转了。她会笑了,会抱着我说‘爸爸今天能早点回家吗’,会在纸上画太阳——还是画不圆,但她会笑着说‘这个太阳今天有点不高兴’。”
声音断裂了。
再响起时,带着电流过载的嘶哑。
“三年前的今天,治疗突然中断。我冲进他办公室,他正在泡茶。龙井,水温八十五度,他说这样茶香才不会被烫死。”李正风的义眼红光剧烈波动,“我问他小雨呢。他放下茶杯,打开投影。”
空气凝固了。
陆见野看见李正风的机械手指抠进掌心的装甲板,金属变形发出尖啸。
“活体图书馆,第七区,编号1147。”李正风一个字一个字往外吐,像在吐出碎玻璃,“我的小雨被固定在共鸣架上,头发剃光了,头皮上插满接口。她还睁着眼,但眼神……是空的。秦守正说,她的情感波动曲线完美契合新共鸣体原型,是‘珍贵的实验素材’。”
他向前一步,踏入苏未央金光的边缘。光芒照亮了他装甲上每一道伤痕——那不是战斗留下的,是自残的痕迹。有规律的、重复的、在不同时间造成的创伤。
“我问,那我女儿呢?”李正风模仿着那种平稳、理性、毫无波澜的语调,“他说:‘她的价值在于成为数据,而非活着。正风,你该为她骄傲。’”
坟场死寂。
只有晶体在脚下细碎地哭泣,像在为这段话伴奏。
“我杀了他。”李正风轻声说,声音轻得像梦呓,“至少我以为我杀了他。子弹打穿他的头,我看着血溅在茶杯上,龙井的清香混着铁锈味。然后我去活体图书馆,想带走小雨。”
他抬起手,义眼的红光照射自己的掌心。
“但那里的秦守正还活着。另一个他。他看着我说:‘正风,我教过你,重要数据必须备份。’”李正风的笑声彻底崩溃成电流杂音,“那只是个仿生体。真正的他,早就把自己的意识上传到了忘忧墟主服务器。我们杀不死他,我们只是在……删改他的副本。”
陆见野感到寒意从脚底升起,顺着脊椎爬向大脑。
“我盗走数据,逃到这里。组建清道夫,破坏他每一个计划,撕碎他每一个仿生体。”李正风的语气突然变得温柔,温柔得可怕,“但我错了。要杀死一个活在数据里的人,你需要比他掌握更强大的力量。所以我和忘忧公合作——不,是利用。它想吞噬他,我想毁灭他。我们目标一致,仅此而已。”
他又向前一步,胸口几乎抵住陆见野的刀尖。
“但我嫉妒你,零号。”银色义眼——陆见野现在看清了,那不是红色,是银色的光透过红色滤片——死死盯住他,“为什么你这样的残次品,被他如此重视?为什么他愿意花十几年打磨你,调试你,甚至给你‘自由意志’的幻觉?而我的小雨……只是可以替换的耗材。”
刀在颤抖。
陆见野的手在颤抖。
“你想说什么?”他问,声音干涩。
“我想说,看看你的眼睛。”李正风突然抬手,手指按在自己左眼边缘,“看看我们有多像。”
然后他做了让陆见野永生难忘的事。
手指抠进机械义眼的接缝。金属撕裂声,电路短路的爆响,冷却剂泄漏的嘶嘶声。他硬生生把那只银色义眼从眼眶里拔了出来——不是拆卸,是撕裂。连接神经的接口被扯断,带出黏连的组织和闪光的导线。
下面露出的,是人类的眼睛。
但那只眼睛是纯粹的银色。
没有瞳孔,没有虹膜,只有一片流动的、水银般的色泽。和陆见野测写能力激活时,镜中自己的眼睛一模一样。
“测写者系列,零号之前,还有九个原型。”李正风喘着气,血和冷却剂从空眼眶涌出,在脸上划出诡异的痕迹,“我是初号。秦守正给我这双眼睛,最初的用途是监视你。你的每一次测写,每一次情绪波动,每一次……对‘父亲’的怀疑,都会实时传回他的终端。”
陆见野倒退一步,脚下的晶体发出刺耳的哭泣。
“但我找到办法覆盖了。”李正风笑了,露出染血的牙齿,“服从协议写在神经接口最底层,删除就会脑死亡。所以我用更强烈的信号去覆盖它——痛苦。极致的、持续的、不断更新的痛苦。”
他扯开胸前装甲。
陆见野看见了。
胸膛上布满了伤口。烙铁的印记排列成某种规律,化学灼烧的疤痕叠着新的肉芽,深度不一的切割伤像某种残酷的日历。每一道伤口边缘都有精心的缝合痕迹,但又故意没有完全愈合——那是为了留下疤痕,为了记住。
“每天。”李正风轻声说,“清道夫里会有一个人对我用刑。用新的痛苦,覆盖旧的控制指令。三年,一千零九十五天,没有间断。”
他摇晃着向前,空眼眶里流下的液体在银光中闪闪发亮。
“所以我能站在这里,和你说话。所以我能反抗他。”李正风在陆见野面前停下,呼吸带着血腥味,“但我也到极限了。痛苦会产生耐受性,我需要……更强的刺激。”
他举起那只拔出的机械义眼。银色表面倒映着坟场的荧光,倒映着陆见野苍白的脸。
“杀了我。”他说,“用你的刀,用你测写能力全开的状态。让我在死前,最后一次感受那种强度的情绪波动——那足够覆盖最后一点残留协议,让我的意识真正自由。”
陆见野握刀的手青筋暴起:“你疯了。”
“我早就疯了。”李正风说,“从签下那份同意书开始,从看着小雨被接入网络开始,从知道秦守正永远杀不死开始。疯是唯一清醒的方式。”
苏未央的金光突然剧烈闪烁。
陆见野转头,看见水晶雕像表面裂纹蔓延,像蛛网爬过冰面。封存符文只剩下最后十分之一还在发光,那光芒微弱得如同垂死的萤火虫。
没时间了。
“让开,”陆见野咬牙,“我要救她。”
“你可以救她。”李正风说,“杀了我,我的机械心脏里有一把钥匙。那把钥匙能打开秦守正最深的恐惧——一段被他加密了三十年的记忆。看了那段记忆,你就会知道怎么真正救她,救你自己,救所有人。”
“凭什么信你?”
“凭我和你有同一个父亲。”李正风的独眼里闪过一丝悲哀的光,“凭我们都是他棋盘上的棋子,凭我们都曾以为自己是特别的。”
他向前一步,胸口抵住刀尖。
冰冷的金属刺破皮肤,血珠渗出,在银色的装甲上格外刺目。
“杀了我。”他轻声说,“这是清道夫最后的请求。让我以人的身份死,而不是以他的作品。”
陆见野看着那双眼睛。
一只流血的人类眼睛,一只纯粹的银色眼睛。
他在那双眼睛里看见了小雨画不圆的太阳,看见了李正风跪在活体图书馆里的背影,看见了一千零九十五个日夜的刑讯,看见了痛苦垒砌成的、摇摇欲坠的自由。
也看见了自己。
如果他拒绝,李正风会死守在这里。苏未央会彻底结晶。而他永远也不会知道,秦守正到底在恐惧什么。
如果他动手——
那他就是秦守正最想看到的画面:作品自相残杀,儿子杀死兄长。
刀尖颤抖得厉害。
李正风笑了。他伸出手,握住陆见野持刀的手。那手是机械的,冰冷,但握力温柔得可怕。
他向前一送。
刀刃刺入机械心脏的瞬间,整个世界静音了。
然后,银色义眼爆发出最后的强光。
不是视觉的光。
是记忆的洪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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年轻十岁的李正风抱着女儿冲进医疗室。小雨在他怀里轻得像羽毛,脸色苍白如纸。她的眼睛睁着,但里面什么都没有,像两个空洞的窗口。
“救她!”李正风对着穿白大褂的秦守正吼,声音撕裂,“你说过有办法!”
秦守正平静地看着监测仪。屏幕上的情感波动曲线几乎是一条直线。“情感流失速度加快了。常规注入已经无效。”
“那就用非常规!什么都可以!”
秦守正沉默了一会儿。那沉默长得像永恒。然后他说:“有一个新项目。成功率百分之三十七,但如果成功,她不仅能活,还会获得感知情绪的强化能力。”
“做。”李正风毫不犹豫,“现在就做。”
他签同意书。厚厚一叠纸,密密麻麻的条款。他只看了三个字:治愈率。
画面跳转。
三年后,同一间医疗室。小雨在玻璃后笑,真正地笑,眼睛弯成月牙。她举起一张画:“爸爸你看,今天的太阳是圆的!”
画上,一个歪歪扭扭的圆形,下面用稚嫩的笔迹写着:给爸爸。
秦守正站在李正风身边:“数据很稳定。她现在是完美的共鸣体原型。”
“谢谢。”李正风说,眼泪流下来,滴在制服肩章上,“谢谢你,局长。”
“不必。”秦守正的目光落在小雨身上。那不是看人的眼神,是研究员看实验体的眼神,是收藏家看藏品的眼神。“她很有价值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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